明清之际之于我,不是现成的大概念的个例,相对于已知“一般”的“个别”,而是一段有自身生命的历史生活。这种具体性自然来自对具体的士的解读,即我所谓的“读书人”。我的兴趣始终更在这段历史生活中的人的命运,人对其命运的思考。
——赵园
【书籍信息】
书名:想象与叙述
作者:赵园
定价:58元
出版社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
ISBN: 978-7-303-19408-7
内容介绍
作者从明清之际人物文集入手,关注那些贴近士大夫的人生境遇的思想,以及他们在这一历史瞬间的感受与命运。透过这些描述,士大夫的“精神气质”系于他们言说的态度与方式,回到那一惊天动地的具体情境,关注那些曾经鲜活的个人的言说,使得本书具有很强的文化感染性与学术生命力。
作者介绍
赵园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,著有《艰难的选择》、《论小说十家》、《北京:城与人》、《地之子》、《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》、《制度�言论�心态——<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>续编》、《易堂寻踪——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》等学术著作,以及散文、随笔集《独语》、《窗下》、《红之语》等。
【自序】
几年前,出版演讲录一度像是成了风气。为这风气所鼓动,我也试着将在高校及其他处的演讲整理出来,却终于放弃了——那是一些书面化的“演讲稿”,不但拟之于前,且反复修改增补于后。也曾发表过几篇“录音整理稿”,无不经了事后的润色,只能称之为“仿演讲体”。既然不能忍受口语的啰嗦、为演讲这种场合必不可少的废话闲话东拉西扯、随机的“生发”,也就不能不牺牲了文字间的“现场性”。于是重新设计,就有了这样的一本小书。
本书的前一组文章,仍然以明清之际为时段,分别由几个较为具体的方面,讨论关于历史的想象与叙述:《瞬间》处理的是关于事件的叙述,《忠义�遗民》讨论关于人物的叙述,《废园》则梳理某种象征隐喻在这一时段历史叙述中的运用。后一组文章是上述讨论的继续与延伸,而以明清直至当代有关元、明、清的叙事史学为分析材料。两组文章所取材料不尽相同,讨论的问题却有贯通且前后呼应。无论“想象”还是“叙述”,都非文学的专利。“叙述”之为课题,固然不只与文学、史学有关,“想象”作为能力,也非为文学者专擅;在本书的讨论中,更涉及精神史、心态史的层面,有思想史与其他学科的交集。
前此我关于明清之际的论述主要凭借文集,明清间的野史,近人的叙事史学的著作,写作本书时才集中地阅读。也因了这一番读史,更体会到了叙述之难,真切地感到了一代代知识人、学人寻求“历史真相”的艰苦努力。不能直接阅读外文原著,也仍尽我所能地读了几种国外汉学著作的译本。我感兴趣的,当然是那些不同背景的学者想象古代中国、想象明代、想象明清之际的方式,尤其这种想象中陌生的方面。如若没有丰富的差异,这项研究会令我感到索然无味的吧。
明初的社会、政治面貌,要由元末以至有元一代来解释。除了某些具体的制度设施,那个延续近一个世纪之久的朝代将什么留在了后续的历史中,并不那么清楚。对于元代,我却只能小心翼翼地“触碰”。事实上关于元明之际,前此已略有触及——明人与元遗民、元儒有关的言论(《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》下编第五章《遗民史述说》及该章附录《论许衡、刘因》)。说宋、说元,通常被明人作为言说自己的时代与自身命运的方式,有关的言论提供了深入明人的思想世界的线索。这些材料,无论治元史、还是治明代思想史者都不免会忽略。而“深入明人的思想世界”,是我所能为自己提出的任务。本书中的有关分析也仍然在这一方向上:明人以至近人关于元代的记忆与想象。于此我关心的更是普遍的知识状况——我们往往无知而有坚固的成见,不惟对于元代如此。涉及宋、元,我的兴趣依然在朝代的衔接处。我尝试着由“明清之际”伸展开去,尽管更像是一种意向、姿势。我相信诸多“之际”均有研究、开发的价值,只是自己力有未逮罢了。
这本书的写作使我有机会由具体的研究课题中抽身,考虑一些诸如“方法”之类的问题,也借此反身回顾,将曾经的“研究”作为考察、批评的对象——自己的研究赖以进行的条件及其间的问题,是我长期以来有意无意地避免直接面对的。《寻找入口》一篇,回顾关于明清之际的思想史研究中寻找所谓“切入点”的过程,较之报告一项已经达到的结论,对于年轻的学人或更为有益。我一向缺少方法论方面的自觉;进行一项研究,也不大有“策略”方面的设计。正是“演讲”这种场合迫使我反刍。其实我更愿意告诉年轻学人的是,并没有什么现成的“路径”,你所应当做的,是面对难题,寻求自己的解决之道。附录中关于治学的两篇,更贴近学术工作中的个人经验——并非认为已有资格谈“经验”,只不过从事既久,总有愚者千虑之一得,或可与人分享的意思,也可证我与本来的专业(即中国现代文学)并没有失却联系:“杂谈”的某种针对性,多少也因演讲所面对的,主要是从事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年轻人。
友人出了一本书,《害怕写作》,他的学生说,老师害怕写作,还写了好几本,不害怕又该如何。我其实是理解这害怕的。此外,还有一点害怕演讲,不能像我的不止一个友人那样,总能在讲台上挥洒自如。我常常会感到不知从何说起。这既与我的书斋生活方式,也与我的工作方式有关。在阅读与研究中吸引、触动了我的,通常较为具体琐细。我可以找到适宜的文体容纳它们,而那些意思也像是只宜于书写。由此也更相信自己的所谓“研究”,极其依赖于文字组织。一些混沌的想头、混茫的思绪,一旦明白说出,有可能意味全失的吧。“烦碎杂沓”而“寡要”,缺乏统摄性的“问题”,也缺乏支持“统摄”的理论体系,我将此视为能力上的缺失,对研究生说,他们可以用一种简便的方式自测,即为自己的论文写“提要”,倘无“要”可提,那么论文能否成立就大可怀疑,却又对此不无游移——“提要”是否真的是有效的自测方式?所谓“论文”也者,是否真的有划一的标准?
既然有“演讲录”的设想在前,即使不曾都用于演讲,最初的设想仍然影响了写作的方式与态度,即如近于“倾谈”的那一种态度。被“论文”、“专著”捆绑的时间太长,原本希望多少打破学术文体的拘束,稍稍舒张一下肢体,却又因不能容忍散漫与随意,将“逸出”的部分一删再删,终于写成了现在的样子。“自由”不可能仅由文体承诺,那更像是一种所谓“心灵”的能力。据说东欧开放之初,有作家发现自己竟不会写作了,对那突如其来的“自由”无福消受。我的问题是另外的一种,即因了学术的“规训”,也因了积习,早已不能“信笔所之”。但既有讲稿的基础,与论文就有了不同,写作中也较有对象感,诉诸大致明确的受众,是用之于特定情境的文章。演讲不同于论文,也不同于通常的对话、交谈的,也无非“态度”。这本小书与我已经问世的所谓“专著”的不同,即在此“态度”。
我曾讨论过明代士人的讲学。由理学语录及其他讲学记录,不难想象其时情境,发生于这一特殊场合中的故事。也曾在散文中写到自己与讲台有关的经验,比如上个世纪80年代讲台上下互为激发、“煽动”的情境。即使经历过那种时刻,我也仍然更习惯于书斋中的写作:你可以想象读者,也可以不想象。即使偶尔面对听众,观察也极粗疏,甚至不如鲁迅笔下的高老夫子,尚能瞥见半屋子的眼睛,“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”,以及“蓬蓬松松的头发”。却也略有一点故事。在上海某校演讲后,友人发给我网上的讨论,最热烈的话题是,某位女生提问时,大家应不应该发笑,赵老师应不应该也发笑;赵老师为什么不正面回答女生的提问,而是让她去查书。我对友人说,他的学生很厉害。另有一个细节。也是在那所大学,一个小女生走到我面前,说,她觉得我“特慈祥”。
此外还能记起的,是在文学所向几个研究生授课。那往往不是在“返所日”,长长的走廊昏暗而空洞。学生们沉默地听着,使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流荡在荒漠中,没有回声。那真的是一种特别的经验。
写这本小书,系应培元之约;对于我的一再延宕,培元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。书稿完成之时,除了一向支持我的大陆的友人、同行与读者,我要感谢台湾的学者,与他们的交流,在我,是一种美好的经历。我还要感谢《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》及其续编的责编张凤珠先生,《易堂寻踪》的责编张国功先生,感谢他们为我的这项研究的面世付出的心血。
在本书中我曾谈到学术研究的作用于研究者。这里我得说,写作本书,无疑多少影响了我面对历史时的感觉。每一项研究都有可能让你有一点改变,即如改变了一点你与“世界”的关系——这是否也正应当是你所期待的?
赵园2009年5月